《我的平直時空傳記》-11
內太空之旅 INCOGNITO.P.XⅧ《寂歌》
No:L-23【寂歌】
時間:1988.
地點:台北
越過無數荒嶺,涉過無盡蠻林,何不悔來到「海邊」。
由於年前曾參加歌唱比賽、拿過冠軍,最近接到一家小唱片公司老闆邀請,「合資」出一張個人專輯唱片。
為什麼「合資」?因為他體諒對方的窘境無法讓他發揮「凡事力求完美」到無可救藥的本性。
當然,原來他並非有此充裕預算,只因對方誠意及才氣,才使他豪氣地一口應允。
事後經過家庭會議,也獲得父母支持才使事情順利發展下去……
經過半年每天辛勤地嚴格集訓——清晨五點跑步到金龍寺或內湖附近山頂做發音練習,接著十點到公司學習聲樂及鋼琴等樂器,下午則接受職業演唱技巧及基本作曲樂理課程訓練。
而晚課則大部分是錄音室內高難度的轉音假聲、和音(色)紋理技巧及製作音樂各種專業知識訓練。
本來當個歌手是不需要那些的,但他卻給自己訂了一個「完全藝人」的標準。
就在這些「完美」標準尚未達他的滿意度時,製作人兼老闆的已耐不住性子,推他進錄音室了。
「陳老師……」製作人陳重,也兼老師 。所以何不悔都是這樣稱呼:「下週就進錄音間會不會太快了?我覺得自己尚有部分缺點待改……」
「我不擔心!而且白金錄音室的檔期一旦抽掉就得排到明年去了。再說公司目前就只有做你一個歌手,也不行。」陳重透露他心頭真正的壓力。
這點,倒是何不悔忽略了。因,從不曾向家人借調,為這次投資了龐大的製作經費,害怕覆沒而耿懷的他默默接過陳重沉重的壓力,一口氣扛下了。
「那麼到底選哪幾首歌曲呢?」何不悔退求其次。他希望找心儀的高手作曲,至今一直不聞陳重回音,因此在進錄音室前又再探詢一遍。
陳重不能不回答:「當然是用你已練熟那些。」
何不悔一聽,頓時如入冰窖。因「那些」全是陳重的作品。當然,並不是何不悔對陳重的功力不滿意,只是整張唱片全出自同一人手筆聽來未免太膩。
況且,早在當初就已作過協議,決定不惜花費鉅資要在最好的條件下錄製整張專輯,何不悔才負起一切製作費用,而公司則只負擔較少的其餘發行卡帶及部分宣傳費用。
因此「怎麼會這樣?」的問號頓時成了一桶冰水當頭澆下。
眼前陳重豈有看不出的道理,立刻加以解釋:「你名單列的那些人我有找過,可是有的遲遲沒有答覆,有的漫天要價。坦白說,他們是有名,但未必肯為一個沒沒無名的歌手寫歌。而且市場上已經太多,反覆聽來就那幾味,缺少新鮮感。反不如我專門針對你音域特色所寫這些歌。」
事實上,陳重拿的全是以前不知「針對」誰寫的舊歌罷了。
但,聽完這篇條理分明、體貼入微的說詞,何不悔還能說什麼?
陳重為讓他安心,又說:「編曲完全按照你的意思走西洋風格。我也找來了你最欣賞的那個印尼琴師Derek編寫。另外還收錄兩首你創作的『龍少爺』和為麻瘋病人寫的那首『親情的呼喚』。我聽過半成品,相當震撼,等錄完你就會知道。平常你清唱聽來當然差多,可是,不用擔心會輸給那些大牌作曲。」
於是,就這樣開始進行錄音間的配唱工作——事已至此,他也無法回頭了。
換成任何人,我想不僅會「很考慮」,更可能當場退出免得血本無歸、氣得吐血。
很明顯地,人家拿他當自己“成名進階”的墊腳石,免費試驗工具。
和任何凡人一樣,陳重淪於理想缺少金錢實踐,一直窩在台灣有聲出版界當個小角色,苦於無人可讓他發揮自己才幹。在沒有大公司採用他的作品讓名歌星發行下,使得他一直抱著懷才不遇的抑鬱,混跡於六條通內的小酒吧做琴師,勉力經營已近關閉的公司。
如今,眼前送來一個金童,不僅外型、才藝,甚至毅力、智慧都遠超過夢中所盼,機會到手豈有任其溜走之理?
於是一口氣將整張專輯貼上自己標記,一方面心裡暗自得意:「哼,憑我陳重才氣縱橫,我就不相信一輩子當隻翻不了身的鹹魚,到時是誰給誰臉色?」
配完樂首先出爐的是精心設計的主打歌— —龍少爺。
這是何不悔為專輯打造系列作品之一,他出專輯不是衝動或盲崇,而是為了推銷一種理念——為「中國人」鑄像!
全世界那麼多種文化、民族,各有各的代表人物,和服裝、神貌特色。僅剩歷史古國炎黃子孫獨缺真正代表龍族人物速寫。
所以,直到今天(實際時間‥民國七十六年)依舊是代表腐化,孱弱的清末長辮尖嘴猴腮造型的「陳查理」畏縮在西洋人腦袋裡。
何不悔雖然不懂政治的玩法,但卻明白「中國人」是「亡國奴」的嘲諷代稱。所以,比起時下追逐時髦、只知一個勁兒學「西痞」,膜拜東洋風,在摩托車上貼滿「暴走族」、穿著「京都一番」或高校黑服的年青人,何不悔活得彷彿聖女貞德。
只想義不容辭地單肩挑起一個不可能的使命。
在他心目中刻畫出的中國人代表是「不畏逆境」,外相冷酷、內心如火、嫉惡如仇,揮斬世間險惡然後反人心私欲的平凡人物。
他要利用現成舞台向世人宣示,新一代的青年中國俠者,運用純熟的肢體語言說服年輕的觀眾,用簡單的歌詞打動年老的長者;用最撼人的音色,征服浩翰宇宙。
所以他寫下:
【 紅色是我 熱情的劍 劈開你千年不化的冷漠。黑色是我 堅硬似鐵的胸膛,扛起所有世俗笑罵的眼光。 千旋 萬旋 旋出開天闢地純潔的情愫。而你、你、你、還有你 將睜眼注目我 舞出一片璀璨世界!】
首次歌曲審查就被新聞局撥回,大印旁一行:建議詞裡「紅色」一字改掉再送!
為什麼?當時每個人都摸不著腦袋,最後還是負責宣傳的小關一言驚醒:
「紅色是共產黨嘛?」
於是改成「金」字,順利通過了,現在換個時代來看,當真會讓人笑掉大牙……可是如果你曾活過也有幸走過,便知那絕不是蓋的!
世事原如此,誰不曾經歷,就別想了解。
也許百年後人類要為一滴水拚死拚活,而我們現卻盡情蹧蹋大好環境,任其一天天乾涸……
在錄音前,他已積極籌備整套演出歌舞排練,因而,透過現在的舞蹈老師— —曾在紐約學舞回台開班授課的 Peg 介紹結識台灣電影幕後配樂金馬獎常客— — 張弘毅。兩人經常聯絡,因此,不待整張專輯完成,張大師便找他拿去聽。
幾首聽罷,張弘毅的臉色凝得嚇人,原本當時的他已因工作過度、肝斑紫腫、氣色很差。所以,何不悔心頭再沉卻也不敢開口。
空氣就這樣停滯著,遲遲不能流動。就在大夥快要承受不住時,張大師終於開口:「不悔,如果我現在勸你罷手或整張改由我做,你選哪個?」
張大師的「忙」,是眾人皆知,今天,竟還作如此委婉要求。其何只感人肺腑,簡直當場讓公司眾音樂工作夥伴,眼珠奪眶當場傻住。
遇上這種天大好機緣,照理,誰會想到開口一個「不」字?所以,好不容易收神回首工作公司眾人,為這字再度傻住。
說「不」的是何不悔,那個字的背後,是他的無限感激和一宇宙的痛苦。
痛苦來自無比的感激,因為他得拒絕如嶽般的重恩,因為他讓一個受人尊重,不曾求人的長者下不了台。
為什麼?沒人知道,因為知道的人沒說。
照說,張大師也沒有再度開口必要。然而,到底熬不過內心對自己的要求— —「我不能眼看著這個孩子被一張唱片拖垮。」
於是沒多久,他又撥電話給何不悔,要他將那首唯一「還有救」的「龍少爺」重新編曲,加重舞曲味道,使整首主旋律跳出泛泛曲風,這已是他所能盡的最大補救了。
這點,倒是令何不悔喜出望外,於是他很快地將盤帶及原樂譜送到,張大師二話不說當場丟下手邊各種急件投入改造工程……
隔天碰到 Peg,她問:「不悔,難得張弘毅肯幫人作唱片,據我所知,以他那邊的關係,不用他出面,江山就已穩大半了。為什麼不找他幫忙呢?」
何不悔當然知道那些是對他目前最有利的條件,然而,這時候他卻不能「撒手」,害了另一個人空忙一場。
像想不出理由般,Peg等了半天。他才慢吞吞地回道:「張大師已經夠忙了,我不想再加重他負擔。」
一個月後,他給自己添的「負擔」來了。
辛苦整整一個月,他和張大師及電腦琴鍵高手吳峰山三人小組利用額外時間進錄音室重錄,終於混音完成,陳重才得知成果驚人。
隔日,陳重對著一臉喜色的何不悔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公司經過調查,還有拿給專家試聽結果,得到的建議大多是換另一首當主打歌比較合適目前市場走向。再者,「龍少爺」是電腦作品,鼓點達一百六十多,你叫鼓王小黃來他都打不出來。以後遇到上電視,我怕現場節目上不去。」
「陳老師的意思是要換那一首?」何不悔無奈地問。
「就是曲風活潑屬吉魯巴節奏那首,“噢,爹地.媽咪”。」
陳重說完,公司的宣傳及總務,其它人也加入遊說行列。
然而,何不悔卻冒火了:「陳老師,你希望我扮演幼稚園偶像,我恐怕會辜負你的期望。」
因為,陳重選的那首兒歌味很濃,和何不悔一心想做的「理想」不啻南轅北轍。
話不投機,氣氛霎時變得很僵。問題重點還是在陳重不肯退讓,拿別人的作品放在這張專輯裡頭。
何不悔並非真的看不出來,因,即使爭到最後還是得聽公司擺布,否則就只有被封殺一途。
公司到目前為止一毛未出,相反地已拿了他不少製作費、詞曲費、訓練費而占盡優勢。
所以,陳重十面埋伏、穩操勝算,二郎腿翹得很高。就連宣傳也當何不悔是罋中的鰲,連勸都懶得多勸,眼色使得冷冷,嘴角掛著一抹殘忍意味,就看垓下項羽選那條……
何不悔心中沒有後悔——選了「自刎」!
結束了這一場只有一個人陣亡的戰爭。也結束了對「人心」再一次的天真。
項羽的自盡成就了他一世悲壯,其實和何不悔所堅持的— —寧為死虎不為狗後,是同樣一個選擇。
然而,寧為死虎的他卻得繼續 活——得——像——狗。
所以誰也不能笑項羽傻,只因他們倆活存在兩種不同的人心道德邏輯觀中。
To be continue No:L-24【活著的目的】
他的「傻」是世人永遠不能明白的「悲壯」!
一個人一生若只能做一次的「犧牲」,他不願「犧牲」在這樣粗糙的專輯上面,當個「一片歌星」。
之後呢?能再去扛瓦斯或者擺路邊攤嗎?
他也不願回頭再找曾被他婉拒幫忙的對象——因為那太「現實」了。
張大師了解,所以在他默默盡完力後便也不再多開口了。
只是像這樣真正驚天地鬼神泣的一幕,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夠上得了銀幕?成為課本教材、人心典範、宗教向學?